「点(怎)到你唔服(不佩服)?」
「点解(为什么)我要服(佩服)?」
「我嘅(的)理想伟大到你唔信,简直重于泰山,万人景仰!」
「我嘅(的)同(比)你就差得远,只是轻于鸿毛,不过随时可以搔人痒处。依家(现在)要令香港人笑,你估好易(以为很容易)呀!哼!问你服未?」
一般和侯仲贤(Alfred Hau)相熟的,都叫他做「阿佛」,但这位「阿佛」大导绝非黄大仙庙,有求必应,广告公司源源送来各式各样的故事板,他会变成奄尖大少,左挑右选,不合胃口的,毫不犹豫婉拒赚钱机会,宁愿呆坐公司坐冷板凳。能够坚守底线,当然因为如今他的招牌有价。
如果碰到有料到的故事板,就算预算低,他老兄绝不介意以义工价拔刀相助,最紧要好玩,可惜近年本港因市道影响,广告推广多实话实说,以促销为主,局限了创意人可以有更多破格之作。
行内人人皆知「阿佛」这种宁缺毋滥的德行,对于肯接下来的工作,他自会尽力求变,和创意人协力捍卫意念的纯度,充满艺术工作者的激情。喜欢和他合作的创意人总爱这样形容「阿佛」:「他是一个很有理想的导演。」
但「阿佛」给大家的答案却非常反高潮:「我从来唔讲(不说)什么理想,由细到大做这行,大前提是要解决生活,又竟然在工作之中找到乐趣,我觉得自己好幸运,好满足,好OK。」
Make a living这句话出于「阿佛」口中不下于N次,可见谋生才是他生命中至重要的事。此人由小到大,与书无缘,给老妈子怒打至十几岁,一样改不了无心向学的恶习,中学马虎毕业,本来想步父亲后尘当警察,后来经朋友介绍,糊里糊涂加入蔡和平制作公司,做个小助理,然后辗转到广告公司及制作公司担任了多年的制片,离职的时候,才发觉自己根本走投无路,唯有铤而走险,决意改行做导演。
从制片转做导演,当年不易为人接受,在港找不到生存空间,「阿佛」只好远走台湾发展,乔装成一条过江龙,希望可以出现转机。适逢九十年代,香港广告人在台湾仍然吃香,将港式制作混合台式意念,别有异彩,竟然又有卖点,成就了「阿佛」可以在台湾混了3年,虽然他形容那段日子为「牢狱生涯」,但至少打破闷局,终于有自己的作品面世。当香港的创意人看到这批充满宝岛另类风情的广告片,纷纷眼前一亮,对这个内销转外销的本土导演,开始另眼相看,促使「阿佛」回港后,顺利开展事业的第三春。
从台湾返港后,他曾加盟多间制作公司做导演,其中包括当年的猛人馆Moviola。「阿佛」很老实说明他和老板David Tsui君子之交的宾主关系:「David一般不爱多言,共事九个月,大家讲了不足十句话。不过,话说回来,我至尽仍然很感谢他给我这个机会,因为我深信,当年实力和我不相伯仲的导演有很多,但他选了我,而由于Moviola的信誉,令我当年本来只有机会拍三、四十万的片,过档后,即可以尝试执导过(港币)二百多万的大制作。有了拍大片的记录,往后再碰到预算高的片,人家都会对你有信心。这亦是我工作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。」
「成世人都没有什么选择!」,这句话,「阿佛」总括他过往廿多年的事业发展。对他来说,每次的转机,其实是眼前唯一的可能,唯有硬着头皮,摸着石头过河,当中完全没有浪漫的理想可言。
在这名利圈浮沉半生,他自然很明白广告圈的现实,今日不将工作做得出色,很快被淘汰,那就会危及现实生活,所以,拍每条片今日都要比昨日好,道理就这样简单。
「人生可以有上有落,但不可以左摇右摆,只要勤力,就可将勤补拙,最后一定得(做到)。我自己已经是一个好例子,读书时候只爱打桌球,后来做制片,只知钱呀钱,时间呀时间,对什么美术一窍不通,遇到师傅,他就不断要我看书睇电影,这份触角慢慢便培养出来。」啊,原来他的搭档David外号又叫师傅。
「创意人人有,问题在于你是否懂得表达出来。一个好的创意,最重要能够化繁为简,即是捕捉最有潜质令观众共鸣的一点,既而将那「简」燃到最尽,观众看得过瘾,最终就能将产品记住,咁就成功。切忌将十八般武艺全数耍出来,堆砌在一条片当中,死梗(死定)!」所以,他认为Lo哥(Louis Ng)最过人之处,是他敏锐的分析力,一击即中,令观众共鸣。
「点到你唔服?」
「点解我要服?」
「我去问观音借库,他一借就借了十万九千七给我,仲话明唔收利息。」
「我一开口,观音连支票都费事写,即可就醒咗(送了)贵人俾(给)我,去到边(哪儿)旺到边(哪儿),仲成日(还整天)陪我吃喝玩乐,问你服未?」
在电视上,大家有否看过列根夫人南茜以平静的语气道出以下的一句话:「我的生命由邂逅朗奴一刻开始。」一字一句,淡淡的鹣鲽情深。
原来,一个男人碰上另一个男人,都可以出现这样沸腾的感觉,「阿佛」多番表明,如果10年前没有遇上David,一个他多年来合作无间的搭档,今日他的事业不可能如此精彩。David不仅是一个美指,更是「阿佛」的智囊成员,工作上互相启发,彼此包容。「阿佛」和David,每个人身后都有两个影子,一个是自己,一个是对方。
两个男人相识于微时,David当年任职Bossini广告部,「阿佛」则刚准备从台湾返回香港发展,David有一条低成本的广告片,想找个合适的导演,而「阿佛」当时乃一名低收费的导演,结果一拍即合。那条需要大量后期加工的活力多姿时装片,促使两个陌生人困坐剪接室内,朝夕相对,多了沟通机会,发觉大家气味相投,从此二人结缘,「阿佛」密密找David做他的兼职美指,后来甚至怂恿对方离开Bossini,全职踏足广告制作圈。
「阿佛」想当年,因为银根短促,身边没有太多的参考书,碰着David这个买书狂,一屋都是杂志书刊,于是经常跑上David位于油麻地的家,一边嗅书香,一边可闻得到潘伯母的炒菜香,大概精神和胃囊同样有所得着。这段往事「阿佛」牢牢上心,回想起来仍然兴奋,他还记得David住六楼,附近的街巷常有妓女出没,是一处充满异色的地方。
问「阿佛」,David这个人有什么优点?他不假思索就为这个老朋友作注解:点子多、直接、坦诚、工作投入。那么,缺点呢?仍然未能很有技巧和客户沟通。换句话说,当David和你们开会,他会用你们或许觉得逆耳的说法陈述他的观点,大家不妨细味聆听,因为忠言往往逆耳,他只是不太懂得如何用客户喜欢的说话,包装他企图表达的意念。
转个头问David,「阿佛」的长处是什么?成熟、稳重、分析力强、说话厉害。然后他俩哥儿干脆放开怀抱为彼此擦鞋。「阿佛」率先表态,他自己偏向逻辑思维,David能启发他用多角度去看事物,对发展创意很重要。多年来,近书虫者变书虫,「阿佛」会经常翻阅和美术有关的书刊,遇到好电影当然齐齐分享,潜移默化,提升了对美的鉴赏力。
David一直觉得自己不擅词令,只会透过一张一张图片表达心中的意念,但「阿佛」就可以用文字又或语言娓娓道来,弥补他的不足。
昔日他们总是二位一体,度桥、拍摄、做后期,两人都如影随形,有商有量。他俩彼此迥异的性格,于矛盾当中却酝酿出奇异的契合,往往天衣无缝。David天马行空,点子层出不穷,而「阿佛」凭他敏锐的直觉,在杂乱的点子里头,懂得挑最精彩的发扬光大。在这个脑震荡的过程,二人有充分默契,仿如阴阳相配,于互动间变换出无穷的招数来。
脑震荡的时候,难免各有所好,争拗不断,今日,他们已经完全可以对事不对人,不会介怀对方的异议,亦无须再解释自己否定的理由,他们的口头禅就是:「唔钟意(不喜欢),再谂(想)吓,再揾(找)书!」
大家为对方提出的意见,选用与否,悉随尊便,也不必刻意向对方交代,反正只要快速搜画完成的制作,就可知道那些意念,对方已经默然接纳,放在影像当中。总之,相知相交,讲多无谓,行动最实际。
3年前,因「阿佛」的鼓励,David开始尝试执导,他们还各自引入新的美指合作,虽然,他们在工作上仍然保持紧密的沟通,经常给对方意见,但就不可能好像以往来得那么仔细。
他们有意识的「疏远」,只为希望寻求新的突破,因为合作太久,就会太顺太滑,太理所当然。现在多了新的班底加入,几个人互调乒乓,变化可以更大。而且,这么多年来,大家工多艺熟,早已自成风格,是时候各领风骚。这两位老搭档都认为是次改动对双方都有利,亦可增加公司的生意额。
按「阿佛」形容,这局面有如玩21点,手上有两支牌一样,干脆掰开两门,有可能赢多些,又有可能全输掉。我不懂21点,这个比喻其实没听明白,不过,这玩法他们已经玩了3年,应该倾向赢面大,如今仍继续一开二玩下去。
一山不能藏二虎,在Off-Lo-Hi这个山头,包容性却出奇地大,也许这就是「阿佛」的天赋本钱,除了导演是他的强项,他还是一个很懂得用人的CEO,有气量用人唯才,以他人之长补自家之短。
现在收到广告公司送来的故事板,觉得更加适合David的风格,他乐意退位让贤,推荐对方执导。他笑说很多时候,David接拍的制作预算,比他的还要高。「阿佛」能言善道,圆滑变通;世界仔可以是负面的形容,但其实是适者生存的菁英版。大家不妨回想一下,此君昔日能在不同公司做了多年制片,如果是个木讷的人,早已被淘汰出局。大概性格加上后天磨练,造就他擅于沟通的本事。正如他强调,做一个成功的导演,1/2创意+1/2沟通,缺一不可。创意尚可群策群力,但与客户沟通,真要看自己那张嘴的修为。
要他自我评价,他认为自己的强项,在于有很好的亲和力,令人和他相处感到舒服,这对于讲求团结合作的拍摄工作,当然十分重要。讲心之余,如何平衡各方面的利益,「阿佛」奉行先蚀底,后着数的原则,尽量避免因财失义
。
当年和「阿佛」及David齐打江山的制片Carson,他们口中超级无敌的一名军师,虽然已经离职,但至今仍为他们的大制作客串做制片。至于御用摄影师,大家已共事八年;剪接师、配乐师也是多年不变,非常桄榔树,一条心。就算公司的阿姐,一样是老臣子,在我们聊天之际,她竟然奉上私房绿豆沙让大家品尝,果然令访客我宾至如归。
难怪「阿佛」最自豪,是他有那份特异功能,可以凝聚一班齐心的好班底。
「点到你晤服?」
「点解我要服?」
「我用手语讲故事,班聋哑观众都不知睇得几开心(看得多开心),叫我做『无声黄子华』!」
「我用图片来说故事,全人类话之他有耳抑或无耳听,都明晒,连董伯伯都打算揾我做他导师,哼!问你服未?」
David说话其实相当条理分明,特别当提及他的心头好,更会滔滔不绝,例如某年某月某日,他在柏林某条火车桥墩下某间书店,搜罗了一批好书,而书店职员会告诉David,他挑了全书店最好的书。他复述这经验时,语气仍然兴奋莫名。这份与好书结缘的喜悦竟延绵到今天,也许直到永远,相信只有书虫类方可心领神会。
在他们办公室内不同角落,地上横七竖八堆放了大量的杂志和书,其中几乎九成是David搜罗回来。这一叠叠会说话的书刊,是David对外沟通的重要工具,一帧对题的照片/ 图像,往往胜过千言万语的阐释。所以,图片变成了David最常用、最可靠、最忠实的语言。
David和「阿佛」一样,少年时代都是读书不成,只有美术科成绩标青,后来又到过巴黎念时装及广告,难怪有关时装的资讯他最爱先睹为快,因为时装宣传是最快披露世界潮流趋势的媒介,非常有助启发新意念。看David穿衣,可发觉他低调地讲究;美指配靓衫,又实在很理所当然。
在异邦,他充实了满肚子的才华,回到香港,假如当年没有遇上「阿佛」,也难保至今仍然郁郁不得志,这是David自己说的。
「阿佛」和David,千里马与伯乐,谁是谁,实在搞不清。
「阿佛」拍片的时候,David喜欢站在旁边指指点点,有话直说,因为他们默许了这份互动,但和其他导演合作,他纯粹做好美指的分内工作,再不多言,怕人家会介意。
和新导演合作,他容易变得紧张,所以,他还是喜欢和熟人埋班,可以尽在不言中。因为奚仲文的关系,他也曾参与三句电影的美指工作,包括「安娜玛德莲娜」、「薰衣草」及「小亲亲」,然后,他发觉电影工作不是他那杯茶。
「拍电影,百分百好的班底实在可遇不可求。在片场,工作人员横行掂过,胡乱践踏道具,都不珍惜,反正烂了再买过!」他形容当时的情景,那口吻就像自己深爱的玩具遭别人毁坏,非常意难平。
「阿佛」觉得这位老搭档为人忠诚直接,观其言观其行又果然如此。谈及他俩擅长拍趣味小品,顺口问一句为何少搞一些阵容鼎盛的大制作?「阿佛」还在支吾其词,David在背后已经忍不住呢喃一句:「依家都唔兴(现在不流行)啦!」完全直说直话,也不怕得罪行家。
访问完毕,问David取他的作品集观赏。看完,顺口开河(随口)说了几句观后感,结果有以下对话;「呢(这)条片埋尾(结束)咁直接嘅?」「是呀!那时未识同个客(不懂跟客人)争取。」「呢条片都几过瘾(颇有趣)呀!」「如果可以用多哟(些)时间教个小朋友做戏,他可以仲好啲(还好些)。」
对方这么勇于面对批评,反而令我这个路人甲十分不好意思。难怪「阿佛」曾经有以下分析:「我执导的时候,David在旁不断提出新的意念,我会很快懂得调整、吸收;但David做导演,我只适宜在大方向作出提点,如果在现场给予太多的意念,令本来已经意念多多的David,很混淆,难以取舍。」
真正的沟通,原来包括在适当的时候闭上自己的嘴巴。
「点到你唔服?」
「点解我要服?」
「我搞创作,最懂化繁为简,一语中的!」
「我呢世人最猛料、最劲抽(厉害)嘅(的)创作,反而采取化繁为简为烦呢招。」
「是边个(是哪人)作品咁(这样)颠覆呀?」
「咪就是我刚出生的乖仔(的儿子)咯。咁你服未?」
广告创意人,每天都渴望寻找从来未曾面世的点子;广告导演,每条片都想找一个前所未有的演绎手法,大家都像一群迷途的羔羊,日复一日不断去寻找出路。
「阿佛」将他寻找的方法简单二分化:将平实的意念去画,又或者将好画的意念变得平实。他就是凭这「佛两招」成功行走江湖,so far so good (还不错)。
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作品,都比较抵死、赖皮、市井、很富道地香港风情。虽然大家对于国内市场虎视眈眈,但偏偏「阿佛」暂时无意进军内地,因为他怀疑国内是否会接收比较稀奇古怪的演绎手法,他现时比较积极拓展马来西亚、泰国等地的市场。
至于香港,他说庆幸尚有不少有潜质、又触觉、有理想的创意人才辈出,可以成为擦出火花的合作伙伴,让他们留守本土,继续有空间发挥所长。
然后他又不经意两度提及自己将为人父,我猜想他是第一次面对新生命的诞生,对于一个41岁才首次尝到做父亲滋味的男人来说,难免很有感觉。
他为人乐天,希望开开心心又一天,他的作品也希望令观众嘻嘻哈哈笑笑又30秒。此人大概知足常乐,他再三强调自己好幸运、好happy、好满足、好OK,「做人可以做到咁,够啦!」一个很完美的说法。
寓工作于一伙人吹牛皮、翻翻书、听听音乐、看看电影,仿佛是人间美事,但广告制作始终是一份长期高压的工作。甫见面的时候,「阿佛」还兴致勃勃说,最多多做10年,应该收山(退休)全情享受生活。因为他屈指一算,自18岁踏足社会,不停工作到今时今日,如果一个人可以活到70岁,将仅余的20年留给自己享乐,也不以为过。「老婆又大肚(怀孕),未来生活都要调整一下。」到访问尾声,他又突然感慨,如此日以继夜燃烧自己,捱多5年也不容易,结果他略为修正退休日子:「我都是怀疑自己做不到50岁!」
广告圈的职业生涯总是如此短暂,一刹那的光辉又何妨视之为永恒,曾经叱咤过,45抑或50岁退役大概已经无关痛痒了。
「点到你唔服?」
「点解我要服?」
「我咁成功,背后点止有一个女人撑住,还有我太婆、我阿嬷、我阿妈、我外母、我契妈、我阿姨、我姑姐、我对孙女、同埋屋企个(还有家里的)女佣。」
「我成功背后,好简单,净是一个男人。」
「他是你边个?」
「朋友。你有冇呀?问你服不服?」
「David转了做导演,咁(那)你不是多了竞争对手?」
「某个角度来看,是!但我们相处,不是纯粹从利益出发,因为有友情做基础,好多得失不单以钱计数,而且长远计算,整体会得益。」
「『阿佛』今日咁(这样)成功,你不是功不可没?」
「千祈唔可以咁讲(不要这样说),他有付薪金给我,买我嘅的服务,何况我们是朋友!」
以上是狮子座的「阿佛」和水瓶座的David合唱一阙友谊之歌。